樊继健

第一次与梅老师相见，是师姐林敏带我去的，东关街剪刀巷，一个十分平常的巷陌。梅老师一个人在家，中等偏上的个头，长长的寿眉，鼻子稍稍有点钩，装了满嘴的义齿，神情非常和善。

自此开始向梅老师学习古琴，是师徒，更形同父女。梅老师总是说：“弹琴归弹琴，平时大家都是朋友。”我也总是说：“非也，非也，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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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年除夕，我去给梅老师拜早年，送年货。大街小巷车水马龙，人来人往，家家户户做年饭，打扫卫生，忙得不亦乐乎。待我推开梅老师家门后，发现家里安静异常，原来梅老师正在教师兄张玉新弹《梅花三弄》。我说：“大年三十，外面热火朝天，你们居然坐在这弹《梅花三弄》？”梅老师说：“这有什么呢，大年三十就不可以弹琴吗？”

是啊，年三十为什么不可以弹琴呢？正是这样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积累，梅老师才会有如此的造诣，在外界不管如何纷乱嘈杂的情况下，都能静下心来该干什么干什么，做什么事情不应该这样呢，也唯有如此，方能把事情做好。冰冻三尺，非一日之寒，于是我也随即定下心来在旁跟着学。那几个小时是我所经过的年三十这一天最从容淡定而内心平和安宁，超然世外的几小时。

梅老师传授琴曲要求很严，真正的口传心授。对曲子的内涵、韵味甚至每个音、每个手势都详加分析讲解。记忆特别深的是《酒狂》最后的“仙人吐酒”，站起来模仿醉酒后的踉踉跄跄，演绎得惟妙惟肖，加深我们的理解。

三十年前学琴的条件与现在相比真是云泥之别。即便梅老师家，上课时也只有一张琴。他弹一句后，站起来，学生坐下学一句，然后他再示范一句。学一段曲子不知道要坐下、站起、坐下、站起多少次。

每次学习，不敢多学，因为所学内容只能靠强记，没有谱子，更不像现在有音频、视频。那时候手机也只能打电话和发信息，没有任何可以辅助学习的工具和方式，只有老师教一句，你学一句。如果下次去时还不了课，就不再往下教。所以在回去的路上，一直在脑中反复刚刚所学的内容，口中念念有词。一到家，赶快坐下来把学的内容弹一下，生怕忘了。晚上睡觉前再弹一下，加深记忆。第二天早上一下床，不刷牙不洗脸，赶快坐下来把昨天的学习内容弹一遍，以确认没有忘记。战战兢兢，如履薄冰。

梅老师只身一人从南京来到扬州，把从刘少椿先生所学反哺到“广陵琴派”发源地扬州。平时生活起居都是自理，所以，只要一有空，我都会去帮着烧饭，尽管味道一般，打扫打扫卫生，其他几个师兄弟也一样。有时他烧了什么好吃的，都会打电话给我们，看到我们吃得香，比什么都高兴，就像慈父注视着他的孩子一样，满心欢喜。每到中秋，菊黄蟹肥时，我们总会被叫去吃“上市鲜”的螃蟹。我们总是惊诧于梅老师吃螃蟹的认真劲儿。无论是蟹壳还是蟹爪，哪怕是第二个关节的小爪子，总会吃得很仔细，很干净，从不会浪费一点点，而不像我们干脆扔掉小爪子，或是乱嚼一气，然后连壳带肉一起吐掉。我们看他那样子，常会挤眉弄眼地笑话他，他看看我们，笑笑说：“你们哪！”

梅老师每到冬天都会腌制一些咸鱼和咸鸡，“咸鱼烧肉”是他的拿手绝活。每当来了外地琴友，咸鱼烧肉总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佳肴。这道菜也是梅老师所有弟子共同的记忆。我们当地的风俗，每到过年前，家家都要炒“十香菜”，象征着“十全十美，吉祥如意”。一般人家的配料都是百叶丝、咸菜、花生米、胡萝卜丝，不一定有十样。而梅老师每年过年前的十香菜，配料绝不止“十香”，而是“二十香”。梅老师炒制的十香菜配料除了正常的几种外，还加入了木耳、香菇、鸡丁、腰果、菠菜末、菜丁、芦笋、干丁……仔细统计，竟有二十八种之多。然后，去的学生人手一袋拎回家。

扬州最早学古琴十人左右，但梅老师颇具孟尝君之风，热情如客，广交天下朋友，不管学不学琴，一概欢迎！唯有梅老师，能让那三十多平米的小屋门庭若市，笑语盈门。

梅老师去世以后，我也到外地参学。有的老先生，虽有心亲近，但强烈的距离感，让人窒息，虽近在咫尺，却远隔山海。这个时候，特别想念梅老师。他有一句话：“有教无类”，对于求学的后辈，总是敞开双臂，等待你的是无比温暖的怀抱。每念及此，就像是一个失去了依靠的孩子，倍感孤独凄凉。

白驹过隙、弹指挥间，梅老师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年了。《渔》《樵》声绝，琴道永存。云山苍苍，流水泱泱，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。“落红不是无情物，化作春泥更护花”。

（补记：本想用《高山》《流水》《忆故人》三首古琴曲连作标题，但又觉得作为弟子，说“忆故人”，不敬，先生和儿子异口同声“忆恩师”，遂有《高山流水忆恩师》）

作者简介:

扬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古琴艺术广陵琴派代表性传承人,广陵古琴学会会长,绿绮小筑主人。文化和旅游部全国文化和旅游干部网络学院特聘专家,扬州文化研究所首批特聘研究员。主编《广陵古琴》《广陵琴话》。